八宝大胖蛋

没啥营养 沙雕杂食 混乱邪恶

【声入人心】乌拉尔的花楸树 (六)


久等。


更新间隔太长,感觉文风都变了......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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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五八年秋天,学校曾组织全体师生到京郊田地里去,响应国家的号召打麻雀。

 

刘彬濠手里举着王晰前一天才削好的弓绷子,腰带鼻儿上拴着满满一口袋小石子儿。方书剑提着一只搪瓷大脸盆,磕磕绊绊的排在刘彬濠身后,眼看着小班长就要一头栽进盆底印的富贵花丛,周深赶紧在旁边扶了一把:“留神!”

 

最后方书剑还是选择屈着膝盖,把大盆的边缘搁在自己脚面上,这才松了口气。

 

“贾凡怎么让你带了这么大个家物什儿啊?”周深是他们班带队老师,手里着个从体育组借来的小铁哨,刚洗完,正抡起胳膊往地上甩水珠。

 

“弹弓我瞄不准,我哥说家里带响儿的没剩什么,索性就把这盆带着了。”方书剑弯着腰昂头向上看,北京九月份不凉快,小孩汗珠吧嗒吧嗒砸在盆上。这时候蔡尧慢悠悠晃荡过来,把手里的擀面杖往方书剑裤腰里一插,轻飘飘把他立在身前的大盆端起来:“给我拿吧方书剑,待会儿我端着,你敲就行了。”

 

学校租的大客车不稳当,颠来倒去晃晃荡荡。一车学生原本就多话,再加上破铜烂铁叮哩哐啷,嘈杂的要命。刘彬濠和方书剑、蔡尧三个人被塞进两人座,挤得五脏六腑都缩在一起。

 

他有点晕车,靠窗坐在海绵椅子上直犯恶心。

 

周深就坐在前排的椅子上,刘彬濠膝盖动一动,都能隔着椅子背顶到他的腰。小孩把手心的弓绷子柄儿捏得汗湿,却不愿意开窗户透风。他偏着脑袋假装看窗外,实际偷偷在看车窗上映出前排人的面孔。

 

其实周深哪有那么好看,他侧面并不如正面可爱。扁额头被毛茸茸的刘海掩着,再往下是塌鼻梁,倒是鼻头孩子气十足地翘起来,脸颊瘦得几乎凹陷进去,刘彬濠的目光也顺着那弧度陷进去。

 

他是有多渴望这个人啊!

 

但此时刘彬濠不敢说什么,他只恨钴蓝玻璃窗不能如实映出一切。

 

那惨淡颜色时刻提醒自己正在凝视虚影,而他本人又很不争气——爱慕在臼齿上碾碎无数次,苦涩流进喉咙,却逼不出半个字。红莓花儿自心房向上盛开,他无法自抑地折磨自己,一瞬不瞬地用热切目光施行告解,那鲜红花瓣冲破唇畔,落到地上变成洁白的一片。

 

他给车子颠得头晕脑胀,几乎不能再忍耐。

 

正在这时,大客车给学生们卸在一片田地里,由每位老师各带着四路纵队,往分配到的麦田里走过去。校长举着喇叭发号施令,三声数过,老师们吹起铁哨,大群的学生开始胡乱叫喊。学生中有用棍子敲脸盆的;有用长勺敲铝皮饭盒的;有借来校队黄铜小镲碰个不停的,他们带着溢于言表的兴奋劲头在田野里作乱。

 

鸟雀们自草丛树影中惊起,飞在半空中无处可落。天上遮了黑压压一片成群的鸟儿,麻雀、喜鹊、杜鹃、山猴,急吼吼乱成一团。有不少头碰头翅缠翅,噼里啪啦撞下来,当场摔死。

 

就这么喊了十来分钟,鸟儿开始累了,往下找落地的空当,逐渐显出疲态来。下面的学生哪能让它们歇下来,一阵一阵起着哄,鸟儿惊得无处可落。

 

男孩子们开始朝天上打了,也不用描得太准,朝着黑色浓些的地方打两下,一准掉下鸟儿来。女孩子们拿了长长的细绳子,一只只捡起地上的死鸟、伤鸟,把那些或是红的、或是灰黑、棕黄色的脚爪拴起来,扎成一串抓在手里。

 

再后来学生们嗓子哑了,鸟儿们飞不动了,那些累死的鸟儿成片地砸到地上,扑啦啦扑啦啦。它们摔断了脖子、摔折了翅膀,羽毛黯淡杂乱地零落在周身土地上,土和血混成红棕色的泥。

 

刘彬濠没有见过这样的屠杀场面,手里弹弓坠得他几乎举不起来。

 

死去的麻雀掉在他肩膀上,落在他脚边,把他吓得几欲呕吐。他下意识地寻找能够安慰自己、庇护自己的一道身影——

 

而今那道身影也像只遭灾的麻雀似的,安静趴伏在刘彬濠的视线里。

 

周深小小的身体就那么伏在公园砖地上,蓝褂子蹭了泥,沾了灰。他头发蓬乱,好像无知觉似的伏在地上,脸颊和耳朵紧贴着地面,从远处不能看见表情。

 

刘彬濠喘不过气,他把车蹬得太快,快得眼泪来不及流出来,就被迎面扑来的风吹干。年轻人连刹车都没捏到底,直接跳下来,任凭贵重的凤凰车笔直冲进花丛里,带刺的月季枝叶被压倒一片。

 

他小心翼翼蹲下身,半边身体拢住周深,轻轻将他翻过来。周深还是有意识的,只是本能地挣扎,鼻腔里重重出气,呜咽了两声。

 

“是我,刘彬濠!深哥!是我......”刘彬濠连忙把胳膊垫在他脑后,轻轻抱着他顺气。周深一侧的鬓角有被胡乱剃过的痕迹,硬硬的头发茬戳人的手。他眼角有细微划破的痕迹,看领口和头顶粘来的叶子,大抵是叫人按进了月季丛,也不知划伤了眼睛没有。

 

“......刘彬濠?”

 

周深短暂地睁开了一下眼睛,满脸茫然。刘彬濠吓坏了,死死抱着他,伸手就去查看他的眼睛,周深猛地挣动了一下,把他的手用力打落。紧接着,刘彬濠就能感受到怀里的单薄身体正试图蜷缩起来。

 

“我没有给俄国人......”周深喃喃道,“我没有......”

 

他不敢动,就安静地抱着周深,时不时轻拍两下。刘彬濠没使劲儿,因为只消稍微用点力气,就能把这副单薄身体拍出“咚咚”的声响。他用手掌心贴着周深被地砖拔得冰凉的侧脸,又将他一头一身的干草梗子烂花瓣都摘下去。

 

北京没什么春天,月季花开好了,春天就走了。

 

可这年的月季花开得真疼啊。

 

不冷不热的风吹过来,刘彬濠的眼睛给尘土迷住。他牢牢捏着怀里人的衣角,生怕这人纸鸢似的被气流卷走,飘飞到天边尽头消失不见。

 

他沉默了那样久,直到李向哲载着高天鹤赶过来:“彬濠!周老师!”

 

方才在贾凡屋里听到了周深的消息,刘彬濠急不可耐地往外冲,扶起自行车就要跑。后叫李向哲喊住:“小周老师怕是也挨了打了。自行车运不得人,你等我把三轮骑上跟你一起过去。”

 

说话间,李向哲赶紧从后院棚子里翻前找后,拉出许久不用的三轮板车来。他想了想,又把对门略通医术的廖佳琳给喊着,拿了医药包放在车斗里备着。

 

刘彬濠急得要命,跨着李向哲的自行车随时准备一阵风似的骑走。

 

“诶哟,贾凡怎么办?!”李向哲猛地想起来,自家床上还卧着一位大病号呢!“要么你留在家里?”他看向刘彬濠。

 

少年人此刻魂都飞到人定湖去了,怎么肯留在西城老屋,更何况他还不知道王晰的下落呢。“不行,我要去的!要么我们再找来一个邻居......”

 

刚巧这时候对门高天鹤出门打水,立刻被李向哲拉来做壮丁:“老高,老高!我和佳琳去救周老师,你帮我看眼屋里病号成吗!”

 

“成成成,你去吧,屋里留的谁啊?”高天鹤向来热心肠,抬脚就要往李向哲屋里去。

 

李向哲重新跨上车大梁就要往前蹬:“——贾凡贾老师。”

 

结果没蹬出两步就被高天鹤一嗓子钉在原地:“你回来!”

 

高天鹤追上他,撑着板车沿子一下翻到车斗里去,把廖佳琳拽起来往下推:“你去看贾凡,我去周深那儿。”

 

廖佳琳一边往下爬一边还臊他:“哟喂老高,这么点破事儿掰扯三五年了还没说开呢?”

 

高天鹤翻个白眼不搭理他,回头催着李向哲赶快出发:“我手艺不照廖佳琳差,你赶紧走吧小周老师等着呢......”廖佳琳在车后揣着手盘核桃,往车屁股上蹬了一脚:“出息!”

 

刘彬濠一路给凤凰车骑得呱啦啦响,也不刹闸,直愣愣奔着北边去,给身后的三轮板车甩出老远。到了人定湖,他刚进公园没多远,立刻迎面遇上一群人。

 

人群中是熟面孔。

 

杜薇念书时,甩在身体两侧的乌黑麻花辫不见了,如今她也梳着齐耳的革命头,穿着和她母亲款式相仿的灰蓝色工作服。她同黑子走在一起,臂弯里跨着装满了纸张的竹篾篮子。

 

纸张上写的什么,刘彬濠看不清,只依稀感觉到张牙舞爪的墨水字迹透出纸背,扑面而来。他像尾鱼,倏忽掠过这群人,心底结了霜一样凉。

 

“大哲你撩着点儿他衣服,诶对。”高天鹤扯下周深的领口,在医药包里翻出紫药水就涂,“周老师你别动,别害怕,我老高啊!”怕他认不出自己,高天鹤还掐着嗓子唱了两句茉莉花。

 

周深抓着他的手喘了几声,好像终于缓过神来,不再挣扎着要和紧衣裳。“能走吗?”李向哲担忧地望着他,上下又摸了一摸,确认没有骨骼上的异常。所幸周深浑身青青紫紫都是些瘀伤,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。

 

当他坐起来,偏头看到一直支撑自己的滚烫怀抱居然属于久别的弟弟,周深终于崩溃地哭出来,整个人挂在弟弟的身上埋头呜咽。

 

刘彬濠呆住了,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周深痛哭的样子。

 

以往周深不论遇上什么事儿,面上永远是笑着的。他好比一颗脆生生甜津津的糖豆子,向外散着香糖气味,单是放在眼前,你眼耳口鼻都品不出他半点儿苦味来。

 

现在刘彬濠知道了,这颗糖豆子的酸涩都给包裹在最靠芯子的地方,你要大力咬碎了嚼烂了,给人伤透了,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味儿。这时候糖豆外观的明亮色彩也成帮凶,过量色素在舌根泛着苦,只余下鼻腔里还残留的香气,让你追忆他曾经剔透可爱的面貌。

 

高天鹤给周深手臂上最长的一道划伤涂好了药水,贴完了胶布条儿,拍拍这人后脑勺:“得,咱先回吧,回去再说旁的。”刘彬濠一手端着周深腿根,另外那条胳膊撑着地一使劲,摇摇晃晃地站起来。李向哲怕他给周深摔了,连忙上手接过去,给人安置到三轮车斗里去。

 

刘彬濠来时骑的自行车不能就这么扔在草窠里,回程时李向哲在前头卖力地蹬板车,高天鹤就自个儿蹬轮溜边。

 

刘彬濠侧坐在车斗里,一如多年前那样依偎着周深。他不敢多问事情的缘由,只怕会触动周深的伤心记忆。到是高天鹤心直口快,劈头盖脸就问这次又是因为点儿什么事情被抓了辫子。

 

“......他们翻旧账,翻到了我家先生那段儿。”周深嗓子哑得厉害,不知是哭多了、还是受了伤,“趁着交恶给我贴了个苏修特务的标签,什么走狗,两面派,全来了。”

 

“放他妈的屁!”高天鹤听得来气,开口就骂,“瞎造谣,打老师,念书念到狗肚子里他们无法无天!”

 

刘彬濠知道周深口中的“先生”。好些年前,周深家的戏班子散了,他无依无靠,守着一间空屋子,还是个好心的苏联人救济了他。那人欣赏他的嗓子,于是付租住进了周深家里,还教会了周深念俄语、唱西洋和东欧一派的歌。

 

可是那苏联人没住两年就走了,往更北边去,或许是辽宁、或许是吉林,周深再没见过他了!

 

“先不说这个,晰哥还好吗?”周深把目光从高天鹤身上收回来,转而问刘彬濠,“你回家了么?见到他了么?”

 

刘彬濠被问了一愣,这才想起在家里并没有见到王晰的身影,于是老实回答:“我之前去家里看了,家里没有人。”

 

周深的脸色本就很苍白,现在算是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:“王晰没回家?他和我一起被带到学校,他没回家?”而后他就攀到车斗沿子上去,拍李向哲的背,要他转身去学校。

 

刘彬濠看他身上大小伤口淤紫乌青,哪里肯让他再出门去。

 

“你们回家,贾老师还在家里病着。”刘彬濠紧紧握着周深的手,“鹤哥把车给我,我去学校看看。”

 

“不行!”周深立时拒绝,“学校现在是关人的地方,有看守的!”

 

“哥。”刘彬濠感觉到周深的手很小,指骨纤细,像只雀儿被自己拢在掌心里,“我不是小孩了。”

 

他松开一双手,鼓起勇气朝周深的眼睛望过去。

 

而后板车停在路边,刘彬濠跳下去,换成高天鹤翻上来,少年人跨着自行车一路飞驰不见。

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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